周秉心里一动,像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一样随意丢了块碎银子过去?,“老人家看我当然?眼熟,我在江州城西的双水镇住了小十年,这城里也是经常来的。直到去?年才迁到京城去?,如今不过是回老家来了。”碎银子在斑驳的木桌面上?滚了几滚,闪烁着诱人的光芒。周秉的凤眼低低地横了过来,“你既然?记得清许多人的脸,那么跟着那位姑娘的使女是哪家的,你总该认识吧!”老婆子收起了呱躁,脸上?变得正经起来,“总归要长得体面些的,我才记得住。和我一样的阿猫阿狗,谁耐烦去?记那些?”周秉一辈子都?没怎么吃过苦,不擅长跟这种天生奸猾的小生意人打交道,只知道钱好使,二话不说又递了块分量不小的银子过去?。老婆子贪财,直勾勾地瞪着银锭,一时笑得睁不开眼。等把银子妥妥地收好,才转过头笑得咯咯的,极干脆地吐露了实话,“……是麻大人家的使女,他太太的娘家听?说是财主,也是有钱人。那个领头的使女穿的料子是绸的,耳朵眼儿戴的一滴珠也是赤金的!”——江州县主簿麻应古。周秉拧着眉头没说话,虽然?他早就?料到死状怪诞的余小莲跟江州官场上?的人多半脱不了干系,但还?是没想到是看起来最不可能的麻应古带的头。正扭头四下乱看的纪宏在后头轻咳了两声,生怕好友不知轻重被个乡下婆子带到沟里去?,故意侧着身子使劲眨眼睛。那老太婆倒也有眼色,端了茶盘自?下去?换热水了。纪宏顿住步子,摸着鼻子小声咕哝,“不过是个乡下人的胡言乱语,做不得真。余小莲也许真死得蹊跷,但和这桩案子扯不上?。我见过麻应古的太太,挺知书达理的一个妇人,麻应古本人在江州城的风评也不错……”他倒是一片好心,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,到时候又惹许多麻烦事出来。说起来大家都?是新丁,在北镇抚司还?未真正站稳脚跟。偏偏都?指挥佥事冯顺不知哪里看不顺眼,每回都?分派下来又艰又涩的差事,活活让大家吃不着羊肉反倒惹一身骚。他当然?不知道看似矜贵的周秉骨子里早就?深谙为官之道,出京时已经好好地跟冯顺勾兑过。起码江州的功劳没人敢明抢,黑锅也没有人敢明着甩。所以周秉这会青天大老爷正附体,一边摇头一边白了他一眼,“麻应古风评再好,也掩不了他们结成一伙走私废旧军械的事实!这前前后后的事,我总觉着还?有什么地方说不通!”财帛动人心,名利催人肠。这世上?很多人都?有两面,当面是温厚知礼的长者,背后也许就?是构陷他人凶残作恶的好手。纪宏心里虽然?不以为然?,但没怎么敢表现出来。两个人都?是差不多的出身,但办了几趟差事之后,素来有主见行事又果绝的周秉已经隐隐站了主导地位。酒馆的老婆子抱了两坛酒过来,殷勤地介绍说是自?己按祖传方子,用当季的果子酿造的私酒。埋在地里整整一年,外面有钱都?买不到的佳酿。周秉见她虽然?市侩,但为人也算爽利,就?点头要了两小坛,当然?又递了一小块银子过去?。老婆子仿佛遇到知音,殷勤地拿了两盏干净杯子装了,不住地自?夸,“我家的酒远近有名,好多老主顾专门在进城出城的时候喝几杯解乏。还?有读书的秀才为我家的酒题了诗文,可惜我就?是记不住……”周秉端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,酒色半黄,算不上?十分出彩。大概是果子酿的,又放在泥地里窖藏了一年,后味甜香清爽,在江州这个小地方也是有字号的。老婆子见他不嫌弃,面上?更见欢喜。天一句地一句,一路感慨着。“像麻家的大太太,每回到寺里礼佛回来都?要顺路捎上?一小罐带回家去?尝。上?个月十五那天却匆匆忙忙的,好像遇着了什么麻烦事,那脸上?的色儿白得吓人。麻太太的脾气软和,一向见着我们这些老弱孤苦的,最少也要多给十来个大钱。那回我看着阵头不对,她家贴身服侍的大丫头也阴沉着脸不吭声,我愣是一句话都?没敢多问?。结果没隔两天,她家老爷就?没了。听?说匪人半夜闯进门手起刀落,血淌了一地,麻老爷连个全尸都?没落着……”江州一向太平,很多乡民一辈子都?没出过远门。难得遇着这么大的乱子,更何况还?是当官的体面人,所以老百姓当中传什么话的都?有。周秉这时候终于听?出味来了,这老婆子说了一千句,其?实只有一句是要紧的。那麻应古的死亡其?实是有预兆的,而一向怜贫惜弱的麻太太多半是个知情人。最早和麻太太打过交道的纪宏也反应过来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斜着眉毛看过来,“老婶娘,那天我问?你半天话,你可没枝叶俱全地说这么多哇?”老婆子缩了缩脖子,低低地嘟囔了一句,“谁叫你没这位爷出手大方!”谢永和几个番子都?捂着嘴偷笑,情知周秉除了银子给得痛快,还?有就?是一张脸占了便宜。这世上?从八岁的幼女到八十岁的老妪,看到俊俏的后生还?是愿意行些方便的。周秉心里有些堵闷,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,简直让人不爽利得很。说起来他是真正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,别的东西没有,这脸皮早就?修得厚厚的。听?了这种揶揄也不生气,回头吩咐谢永,“听?说麻太太领了麻应古的尸骸就?要返乡了,你赶紧找几个人去?盯着,无?论大事小事都?赶快来报!”麻应古涉嫌走私废旧军械,唯一能作为佐证的就?是净土宗余得水的证供。这几人往来的账簿和信件俱已封存,周秉已经派人连夜往京城送了。眼下无?凭无?据,江州本就?是大乱初稳,加上?如何处置麻应古等人罪行的文书还?没有批复下来,所以就?是北镇抚司的人也不能胡乱上?门拿麻家的女眷,自?然?也不能拦着人家扶灵归乡。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,周秉索性把几个死去?的官吏门口都?派了人过去?盯着,这才急急地骑马往县衙赶。等他们一行人走了好远,小酒馆后门一颗枝叶茂密的枣树忽然?动了一下,一个身手矫健的青衣人踩着细细的枝干,伸长脖子朝远处看了看,又凝神?听?了片刻。直到确定人已经走远了,这才飞快地掠过树梢。离小酒馆三?四里地的林子里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,普普通通的蓝布花帘子里传出一道有些童稚的女声,“这回没再露什么破绽吧?”青衣人一拱手,态度极为恭谨,“我一路都?赶在他们前头,绝对没有露出一点痕迹。不过我听?他们说话,好像已经开始怀疑麻应古的太太。自?从出事之后,我们的人陆陆续续都?撤出来了,也不知道那位麻太太到底知道些什么?”马车上?像孩童的女声又慢悠悠地响起,像草丛里蛰伏的赤练蛇,“管她知道什么,杀了就?是……”锅盔一行人进了江州县衙的时候,谢永勒住□□的马,紧挨着凑过来低语,“大人,先前一直有人在后头跟着咱们……”论起与?人对?仗的经验,周秉虽然有个?武状元的名头,可实力还?是比较弱的。这会听了谢永的话后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,“看清是什么人没有?”谢永脸上浮现一点惭色,“那人的身手极好,我也只听到一点动静,也想看看他跟着干什么。咱们走的时候,后头那颗枣树的树叶响得有点急,大概拿不定?主意是继续跟着还?是就?此放弃,所以才被我发觉……”谢永一边回想一边谨慎回答,“那人的呼吸吐纳更是轻得出奇,不留神根本听不到,是个?一等一的高人,最起码这逃遁的工夫在我之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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