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屋里听了半天动静的陈富贵没叫儿子,他自个扶着墙一步步出去,看见杨家闺女昏迷着躺在床上,眼睛立即一瞪。 “怎么回事儿?” 陈砜给杨玲玲盖上被子,简单的说了情况。 陈富贵皮包骨的脸上一派严肃:“梁白玉人呢?他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,别作太多孽,他爹妈都在地底下看着!” “他该说的都说了。”陈砜走到门口,放下挂在旁边的帘子。 靠着门框的陈富贵压低声音:“乡下不像城里,条件好的顶多骑个自行车,就没什么四个轮子的,出不了严重的车祸,人贩子也拐不了十八九岁的大小伙……” 陈富贵一顿,“鸣小子离发热期不近吧?” 陈砜搀住颤巍巍的父亲:“杨玲玲没提。” “那应该就早得很。只要没发热期前几天的生理性脆弱,以鸣小子的皮性和能耐,周围几个村子没谁能在他手底下占便宜。”陈富贵从屋里来这已经差不多耗光了心神,他说着说着就喘不上来气了,更别提再去讨论分析杨家儿子的事。 陈砜把父亲搀回屋,他在院外找到梁白玉,一语不发的迈着沉慢的脚步走近。 梁白玉蹲在雪地里,一下下把他面前那个树墩上的积雪抹掉。 陈砜静静的站着。 树墩上的雪全弄掉了,梁白玉用袖子擦擦,坐了上去,他垂眼看挤在指甲里的碎雪,忽然说:“想吃荔枝。” 陈砜低声道:“家里没,桂圆可以吗?” 梁白玉没说可以,也没说不可以。 陈砜回去打开柜子,从杂却不乱的礼品里找出一袋桂圆,拆开抓一把出来揣口袋里,他原路返回,剥开一个桂圆送到梁白玉面前。 梁白玉微张嘴。 陈砜把桂圆抵进他齿间,壳拿在自己手里。 天地都很安静。 梁白玉吃着桂圆,头顶响起一声低语,“我拦杨玲玲,是不想她吵到你,当时她也没来这是为了她弟。” 他用舌尖卷着小核,声音模糊,“那小孩心不坏。” “吉人自有天相。”陈砜说。 梁白玉把小核吐出去,看它小半个身子陷进雪里:“明年会发芽吗?” “不会。”陈砜替他挡了些寒风,“这是干桂圆。” “好吧。”梁白玉失望的叹口气,他两手撑着腿部,纤瘦的上半身前倾出一个散漫的弧度,眼睛不知在看什么,好久都没有再发出声音。 没过多久,林子里突然传来大吼声。 “玲玲!你爸喊你回家!” “人找到了——” “在黄石村——” 杨玲玲被陈砜叫醒,跌撞着往山下跑。梁白玉叫陈砜一道去。 陈砜和杨玲玲一家去了黄石村,直奔一户人家,结果发现那家人捡到的不是杨鸣,是杨常新。 按照习俗,年初二是拜新灵的日子。 就是说,去年谁家死了人,今年得大鱼大肉的摆一桌或几桌,请提着东西上门的亲戚吃上一顿。 因此每一年的初二,都是死人的节日。 陈砜家不在乎这个习俗,但大部分都在乎。 家里去年没亲人过世的,很不希望有谁在这天来串门,觉得晦气。 通常谁也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。 串门等初三就行了。 捡杨常新的那家是老实人,没有甩脸色,茶水上了,果盘也很满,态度上是很客气的。 可杨玲玲爸妈见人不是他们家孩子,当场就不行了,直接在别人家哭哭啼啼,也不管今天是大年初二。 杨玲玲的状态很差,没法安抚爸妈。 至于陈砜,他是一个外人,能做的很有限。 陈砜很晚才回来,带着一身烟味。 梁白玉不知道昏昏沉沉了几回,眼皮都撑不太开,他借着煤油灯的光看一眼进屋就坐在凳子上不动的男人:“怎么样了?” 陈砜双手盖住干涩的眼睛,上下按按:“不是杨鸣。” 盆子里的火快过了,他加进去一点稻草,再放几根柴,拿火钳拨了拨,沙哑着嗓子透露了白天的情况。 风把窗户吹得呼啦响。 梁白玉枕着枕头,右手抓着左手腕,他的意识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蚀骨之痛打散了,聚不起来,没法集中在哪件事上面。 陈砜起身把屋门关上,他走路没看好,踢翻了痰盂。 幸好痰盂里面是空的,不然今晚这屋子里的味道能冲死人。 陈砜关上门回到凳子上,他低着头,双手交握着,既忘了问梁白玉晚饭是怎么解决的,也没把脚上潮湿的鞋子脱掉。 梁白玉缓过来那股痛,思绪稍微清醒了一点点,他抓起被子头,把脸上脖子上的冷汗擦掉,轻喘着问:“是不是听杨常新说了什么?”” 陈砜背对着梁白玉:“他神智不清,说了些胡话。” “喔,”梁白玉的气息很虚,给人的感觉像是快睡着了,“那就随便听听。” “嗯,随便听听。” 陈砜用力捏住十指。 但他听完以后,想杀了杨常新。 就差一点。 陈砜摊开两只手,微亮的光晕照出他掌心里的一个个粗硬茧子,他用这双手写过几页纸的申请报告,拿过枪,救过命悬一线的队友,也抱过血淋淋的新生儿,现在竟然想杀一个生命垂危的普通老百姓。 仅仅是为了那些还没去查证的事情。 最可怕的是,即便再回到那一刻,他还是会生出那种念头。 脑子里闪过的几乎是残暴的,几种虐杀行为。 陈砜弓着腰捂住脸,手上的泥味和血腥气全涌进了他的呼吸里。 他没资格归队了。 杨玲玲做老师的,村里人对她挺尊重,她弟不见了,大家年前年后都有帮忙找,还是没有找到他。 老村长亲自跑了几个村子,查出腊月二十三当天隔壁村有一对兄弟和杨鸣在路上碰见了,三人走了好一段路,后来才分开。 那时候杨鸣叽叽喳喳威风八面吹牛皮,和他们说的最多的是梁白玉。 反正挺高兴。 挺期待过年的。 那对兄妹里的alpha哥哥知道杨鸣出事,他还哭了,才刚喜欢的人,就找不到了。 意外是不分地点的。 淳朴的是山村这个地方,而不是人。 起码不全是。 一个没有被标记,长得还体面的小oga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的,能引起很多种猜测,最终还都会集中到一个方向。 村里人偷偷讨论,免不了一阵唏嘘。 去年真是灾祸之年,先是刘家出事,再是张家,又轮到杨家。 这三家要么长子惨死,要么灭门,要么就是……老大被寡妇捅了一刀,没两天人就去了,从县城赶回来的儿子呢,自个alpha不晓得咋个就没了,现在他被接回村躺在家里无人照看,就剩一口气。 老小一家本来挺好的,哪知儿子走个亲戚就不见了。 人找不着,谁还有心情种地烧饭过日子。 家里被一股窒息的压抑感笼罩,杨玲玲没法继续教书,她辞掉了教师的工作,带爸妈踏上寻找弟弟的路。 这一走,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 还能不能回来。 杨母拉着板车,病倒的杨父躺在上面盖着棉花被,杨玲玲在后面推板车。 送他们的人很多,除了塞礼品的,还有塞钱的。 抹泪的也有那么几个。 什么都能传染,什么都能跟风,伤感的气氛被这么一搞,浓得让人心里头难受。 梁白玉站在山坡上,手放在口袋里,长发在风里飘扬,他的余光穿过飞到眼前的发丝,落在旁边偷看了他好几次的男人身上:“想说什么就说嘛。” 陈砜道:“赵文骁生死不明。” 梁白玉没转过头,他依旧面朝山下的村子和一条条歪歪扭扭的田埂,问的问题很奇怪:“黄医生呢?” “人不在家,诊所关门了。” “诊所关了啊……”梁白玉眯了眯眼,“那你爸怎么办?” “药是够的。”陈砜说,“只要不出意外,药能撑过大半年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梁白玉把一只手拿出来,扯扯陈砜的袖子,“走了,不看了,陪我去个地方。” 嘴上说着不看,梁白玉的视线还是在塘埂上的杨家三口那停留了几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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