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人敬畏害怕,才可掌控。直至此时。雨水淋湿他,大雪覆盖他,方圆百十里最高峰上,雪片最先落地之处,一片接着一片,沾上他的发,他的肩,他的背脊。雪也沾上眼睫,触目冰凉,旋即消融,淌下来,晶莹的不知是否像流泪。是泪吧,……否则怎会那样烫灼。他一动不动,如一尊雕像,在此长久地忏悔。然而那都没有用了。天地为此缄默。她以前很喜欢他,总爱缠着他。从初次见面以后,那时,他们两人尚未指婚,但每逢集宴聚会,只要他在场,她便会在。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羞涩,‐‐她是她们中最明目张胆的那一个,别人若看见他,至多向他暗送秋波;她却会颠颠儿地过来跟他打招呼,喋喋不休夸他穿白的好看,穿紫的也好看,熏的香好闻,佩戴的玉佩很贵气。他很嫌弃她的肤浅‐‐因为这世道,夸人,尤其是夸一个男人,理应夸他的本事,而不是他的容貌。别人阿谀谄媚,拐弯抹角,想方设法在不经意间奉承他,话说得圆滑天衣无缝;唯她这样直白,热烈。他的皇姐戏谑说她见他就像蚊子见了血,巴巴儿地叮上来。这个世上,其实,只有她一个人夸过他长得好看。但正因此,他潜意识里隐隐不安。她喜欢的是他的皮囊,而容颜从来易逝,若等哪一日,他容貌消减,会怎样呢?‐‐抑或是,她喜欢的是他与那个&ldo;阿铉&rdo;一样的皮囊,不曾是他,怎么办?他那时没有意识到,他对她是很在意的。只是他天生冷淡,不通情爱,将这分在意,只看作利益交换的合宜。她对他来说,是合宜的正妻,她拥有可以为他提供支持的家族,也拥有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操持家事的本事。若将来母仪天下,她亦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皇后。他视她为合格的皇后。不过,她其实并不算合格。至少一个合格的皇后,不会将皇帝视为爱人。适婚年龄的男男女女挑选门当户对的妻子丈夫,而高门贵女择婿的标准,向来有关于门第,男人的本事,将来的前程,对母族的助力。但于她而言,大抵从非如此。她喜欢他,只因是他而已,那无关于他的本事,无关于他的权势出身,无关于他将问鼎帝位,无关于她的母族将会得到什么样的荣耀。她只是喜欢他。恰好有办法可以嫁给他,所以嫁了。如果他是贩夫走卒,他贫贱,卑微,低进尘泥,……他突然相信,她也会嫁给他‐‐只要她喜欢他。就像六月北陵行宫宫变之际,在他意外地失忆,又被囚禁在洞明台中,是她不离不弃,一直陪伴在他身边。那时,对于不知真相者而言,他已是势单力孤,西山薄暮的境地。这样的时候,最容易见证的四个字,不过世态炎凉。可她并未弃他而去。她钓上鱼,总会留一条给他;她做小伏低忍辱负重,筹谋带他逃出幽禁地。那时她告诉他,……一切都会好起来。失去记忆,从而失去一切世俗的看法,人在最空白的时刻,才会最坦诚地面对自己。在颠沛流离中,他们生死相系,同甘共苦。他彻底爱上她了。尽管他不知那是爱,他只知,他每看到她就会欢喜,看不到她就会烦躁;她开心的时候,他便一起开心。纯粹的,没有什么杂质的,在他最&ldo;落魄&rdo;时,在他机关算尽之外的,最意外的动情。他并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,更是连自己的动情也不知;他简直可笑至极。风雪模糊掉视线,她的影子自顾自在眼前浮现。就在年初……年初寒香园的大雪纷飞里,满园寒士卧雪正傲然绽放,他远远看到了她。她在踩雪玩儿,怀抱满怀的梅花枝。他不喜人破坏完完整整的雪地,所以看到她时,心中第一浮现,便是她的可恶。接着她就瞧见了他,如皇姐戏谑的那样,像蚊虫见血,扑了过来。她的怀抱热乎乎的,她靠在他胸膛处,贴着他的心跳,问他有没有想念她。见到他的时候,她一双眼睛立即亮起来了。但彼时他只觉得,她的喜欢像是一捧烈火,烧过身躯,过于灼烫,几乎令他融化。他不能融化,所以拂开了她。只今回想,这样的细节太多了。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投怀送抱,总是无限地靠近他,总是在他回头时等候在那里‐‐所以他总以为,哪怕他拂开了她,也没有什么。她仍旧在那里等他回头施舍。施舍。这一词,便是他们这场纠葛的写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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