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奴几乎不敢看芜镇人的脸,她觉得所有的人都那么可恶,都像长着蛆虫的腐肉。她已经旷课三天了,不是她想看住母亲,而是她不想看见白石文。虽然他的肚子不再发出那种可耻的咕噜声了,可美奴觉得可耻又回到了他身上。
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码头看见了白石文,看来他是特意来等她的。码头凉得很,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,没有朝霞,阴霾满天,一派烟雨蒙蒙的气象。白石文沿着江堤的水泥台阶走来,大约穿了双塑料底布鞋,脚步声很清脆,仿佛他一路踩碎薄冰而来。
美奴看了他一眼,便把目光投向江面。
&ldo;你不给张多多道歉也就算了,怎么不去上学?&rdo;
美奴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,石子&ldo;笃&rdo;地落入水中,再无声息了。
&ldo;没有渔船,江就没有看头了,是吗?&rdo;
美奴又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,石子&ldo;笃&rdo;地落入水中,看不见激起了水花没有。
&ldo;你一定听见别人的议论了。其实你妈妈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,她只是要和我在一起说说话,她憋闷得很,你爸爸又去了酒田,她也没了酒馆。我们都应该帮助她。&rdo;白石文朗诵抒情散文时用的正是这种语调。
美奴还是没有搭话,她把第三颗石子踢入水中。
&ldo;你怎么不看着我?&rdo;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,&ldo;我难道真的让你瞧不起吗?&rdo;
美奴不再往江里踢石子,她只是对着江淡漠地说:&ldo;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异乡人的尸首,真让我恶心。&rdo;
白石文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岸的美奴并没注意。她只是觉得看江水晕了眼,打算看点别的东酉时,转身便发现江岸只剩她一人。不久,细雨纷纷而下,江面更加雾茫茫的了。几条狗撒欢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。
美奴回家时母亲还没起床。她披头散发地睡得很香,面色红润,像个婴儿。美奴正准备做早饭,镇长打着一把黑伞湿漉漉地来了。镇长来,肯定是有事。他穿着普通的白线汗褂,胸前油渍点点,也许喝汤时溅上的。
&ldo;美奴,你妈还在睡着?&rdo;他收束伞,将它放到墙角,一片雨珠便落下来,他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。
&ldo;嗯。&rdo;美奴答应着。
&ldo;美奴,我是你长辈,我看着你长大的,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。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,那是代表咱全芜镇的人去的,那叫出国哇。你妈妈打去年病了以后,谁不跟着惦记?&rdo;
美奴有些困惑地看了镇长一眼。他的两只小眼睛分得很开,大鼻头,一副引人发笑的神态。
&ldo;你妈妈这一段时好时坏,我也看在心上了,你又要上学。又要做饭于家务,忙不过来,这我也都知道。&rdo;镇长像鹅一样,伸长了脖子朝里屋望了望,大概想看看美奴她妈有无反应,他接着悄声说:&ldo;白石文老师你是知道的,他大学毕业自愿来咱芜镇,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,住过高楼吃过馆子喝过自来水的人,来咱这多不容易!&rdo;
美奴接过话茬有些嘲弄地说:&ldo;是啊,当时你还领着我们去码头接他,敲着一面鼓,把江心岛的水鸟全吓跑了。&rdo;
镇长&ldo;咳&rdo;了一声,不置可否地说:&ldo;咱们芜镇就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,可不能让他走了啊。你这一段不上课也好,正好在家看住你妈妈,别让她去‐‐&rdo;他止住话,说,&ldo;你爸爸封江时就该回来了,那时就好办了。&rdo;
美奴只觉得耳根发热,仿佛外面不是下雨,而是下火。镇长那副手足无措的奴才相真让她生厌。难道是白石文找了镇长,说妈妈勾引他、缠他不放?要不就是镇长自作主张来的?
&ldo;你怎么不去找白石文,告诉他别给我妈开门?&rdo;美奴冷漠地说。
&ldo;他我原来也打算找找的,这样对他也不好嘛,是不是?影响他的名誉和前程。可我不知该跟他怎么张口,你知道他喝的墨水多,他有一大堆的话要反驳我,我能听那反驳吗?&rdo;镇长的语气高昂起来,仿佛一条狗啃完肉骨头后得意洋洋地扬起尾巴。
&ldo;我妈妈她没有错,她想找谁就找谁,除非别人不让她找。我就是不上学,也不想看住她。&rdo;美奴这话很有点报复的意味。
&ldo;你看美奴,你怎么生气?&rdo;镇长张口结舌地说。
&ldo;我们还没吃早饭呢。&rdo;美奴指了指锅灶,下了逐客令。
镇长有些愠怒地去提墙角的伞,抖了几抖,推开门,雨声刷刷地飘进屋子,音乐似的。镇长正欲撑伞离去,杨玉翠忽然倚着门框出现了,她故意拍了一下门框,引起了镇长和美奴的注意。她说:&ldo;那开船的是代表全镇的人运玉米去了,还是代表全镇的人搞女人去了?&rdo;
镇长一蹩眉,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缩小了,形似惊弓之鸟。
&ldo;你刚才那些话不该跟一个孩子说。&rdo;她指着镇长骂,&ldo;牲口也不那么说话!&rdo;
镇长哆嗦着泛紫的嘴唇,脸色蜡黄,仿佛一个不会水的人,被人给扔进了汪洋中的独木舟上,害怕极了的样子。
&ldo;你这是又明白了……明白了……&ldo;镇长语无伦次地嘀咕着,慌里慌张地连伞也忘了撑,一头钻进雨里,他在雨里还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女人放肆的笑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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